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回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和意识到他与杰尼索夫和整个兵团的关系是何等巩固。
当罗斯托夫驶近兵团驻地的时候,他体验到他驶近波瓦尔大街的住宅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当他头一眼看见穿着兵团制服连扣子也没扣的骠骑兵的时候,当他认出这是棕红头发的捷缅季耶夫,看见枣红色战马的系马桩的时候,当拉夫鲁什卡(拉夫尔的小名)欣喜地向着自己的老爷叫喊:“伯爵来了!”――睡在床上的、满头乱发的杰尼索夫就起床,从土窑里跑出来拥抱他,当军官们向刚刚抵达的人身边走去的时候,罗斯托夫体验到他的父母、姐妹拥抱他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欣喜的眼泪涌向喉头,妨碍他讲话。兵团也是他的家,也像双亲的家一样始终是可爱的、可贵的。
罗斯托夫晋谒了团长,接到去原先的骑兵连服务的任命,照常值勤,采办饲料,深入了解兵团的种种需求,觉得自己丧失了自由,被禁闭在一成不变的狭小的柜子里,他于是又体验到在双亲家里所体验到的那种令人安慰的有所依靠的并以此地为家的舒适之感。这里根本没有使人坐立不安的、使人作出错误选择的那种自由社会的混乱现象;没有不知要不要对方作一番解释的索尼娅;没有是否有可能到哪里去的问题;没有可借助各种方式来消磨昼夜二十四小时的问题;没有既不亲近,亦不疏远的无数多的人们;没有与家父的不明不白的金钱关系;没有在骇人的赌博中输给多洛霍夫一大笔钱的回忆!在这里,在兵团里,一切都是简而明的。全世界分成两个相差悬殊的部分:一部分是我们的保罗格勒兵团,而另一部分则是其余的一切。这另外的部分,与他毫不相干。在兵团中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是,什么人是同志。随军商贩在赊卖货物,每四个月领到一次薪水。没有什么可用心计的,没有什么可资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兵团认为卑下的事情。如果派你执行任务,只要去做明确规定的、吩咐你做的事情,那就会百事顺遂。
罗斯托夫又进入兵团所固有的生活环境,他犹如困倦的人躺下来休息一样,感到愉快和慰藉。在这次战役中,兵团的生活使罗斯托夫感到更加愉快,因为他输给多洛霍夫许多钱以后(虽然他父母多么安慰他,他仍然没法宽恕这种行为),他痛下决心,不像从前那样服兵役,为了纠正自己的过失,就应出色地服役,做一个优秀的同志和军官,也就是做个完美的人。这件事在那个领域里是难以做到的,而在兵团里却是可以做到的。
罗斯托夫自从赌博输钱以来,便下定决心,在五年之内偿还父母这笔债务。他父母每年寄给他壹万卢布,他现在决定只取用两千卢布,其余的钱都用以偿还父母的债。
我军经过几次撤退和进攻,并在普图斯克、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后,在巴滕施泰因附近集结等候国王驾临,开始一场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兵团是曾参与一八○五年出征的俄军中的一支部队,因为在俄国养精蓄锐,充实兵力,所以已经迟到,赶不上头几次战斗。兵团既未参与普图斯克战役,亦未参与普鲁士――艾劳战役。在这次战役的后半期加入作战部队,从属于普拉托夫部队。
普拉托夫部队不依赖俄军,单独作战。保罗格勒兵团的各部曾与敌军对射,捕获了许多俘虏,有一次甚至夺取了乌迪诺元帅的几辆轻便马车。四月份,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一连有几周原地不动,驻扎在一个已被彻底摧毁的荒无人烟的德国村庄。
正值冰消雪融的天气,泥泞路滑,寒风刺骨,河上的冰层破开了,道路不能通行。一连数日,人和马匹都得不到粮秣供应。因为运输受阻,人们分布于满目荒凉的、空空荡荡的村落,四出寻找马铃薯,可是能够寻觅到的马铃薯为数甚少。
什么都给吃光了,居民都四散而逃,留下来的人还不如乞丐,从他们身上没有什么可捞了,甚至连不太富有同情心的士兵也不仅不在他们身上赚钱,反而把自己剩下的食粮送给他们。
保罗格勒兵团在几次战斗中只有二人负伤,但是因为严寒和疾病,伤亡的人数几达一半。凡是被送进野战医院的人必死无疑,因此那些由于营养不良而患热病和浮肿病的大兵宁愿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勉强地伸着两腿在前线执勤,而不愿意走进医院里去。开春时,士兵已发现从土里钻出一种状如龙须菜的植物,他们不知怎的把它叫做玛莎甜根。上级虽已下令,不准食用有害的植物,但是士兵们仍旧在草地和田野里散布开来,寻找玛莎甜根(这种甜根是很差的),用马刀掘出来吃。春季里,士兵之中出现了一种疾病――手、足和脸浮肿,医生认为,食用这种甜根是发病的原因。虽有禁令在,保罗格勒兵团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士兵仍以这种甜根作为主食,因为最后一回只发给每人半俄磅面包干、大家慢慢啃着,熬了一个多礼拜,最近运来的马铃薯都冻坏了,发芽了。
战马也有一个多礼拜靠房顶上的干草充饥,瘦得很难看了,身上的毛自入冬以来就给磨成一团一团的。
士兵和军官们虽说是遭难,但是现在仍然照常过日子,虽说是两脸苍白、浮肿,衣衫褴褛,但是骠骑兵依然排队点名,收拾屋子,刷洗马匹和驮具,缺乏饲料时便拿房顶上的干草喂马,走到大锅前面用饭,吃完之后站起来,仍然觉得没有饱,他们嘲笑令人厌恶的伙食,嘲笑自己饥肠辘辘。一如平日,士兵们在瞬时生起篝火,烤火,抽烟、挑选和烘烤发了芽的、生霉的土豆,倾听和叙述有关波将金与苏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有关奸滑的阿廖沙和神甫的雇工米科尔卡的故事。
军官们像平时一样,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住在大敞着门的、半破坏的房子里。年纪比较大的军官都在关心如何获得麦秸和土豆的事,总之是关心官兵的给养,年纪比较轻的军官还像平时一样,有的人打牌(虽然缺少食粮,但是钱却很多),有的人耍着无害的游戏――投钉戏和击木游戏。人们都很少谈论战事的进程,部分地因为不熟悉确实的情况,部分地因为人们模糊地意识到,整个战事进展得不利。
罗斯托夫仍旧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这二人休假以来,他们的友谊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了。杰尼索夫从未言及罗斯托夫的家里人,可是从这名连长对他自己部下的军官如此和蔼可亲来看,罗斯托夫意识到,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的不幸的爱情,在增强他们的友谊方面发挥了促进作用。杰尼索夫显然竭尽全力地使罗斯托夫少遇危险,爱护他,在战役结束之后,特别高兴地迎接他这个平安归来的人。一次出差时,罗斯托夫来到一个满目荒凉的、破坏无遗的村子寻觅食物,在这里发现了一家人――波兰籍的老头子和他那来抱婴儿的女儿。他们都赤身露体,饿得要死,无法走开,也没有行驶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送到他的驻扎地,让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老头子尚未复原时,一连有几周维持他们的生活费用。罗斯托夫的一个同事兴致勃勃地谈论女人,一面讥笑罗斯托夫,说他顶滑头,说他应该把那个被他搭救的长得漂亮的波兰女人介绍给同事们认识认识。罗斯托夫认为开这种玩笑,简直是侮辱,他怒不可遏,对那个军官说了一堆听来刺耳的话。杰尼索夫好不容易才制止他们二人的决斗。那名军官走开后,杰尼索夫指责他脾气急躁,而他自己却不知道罗斯托夫对那个波兰女人抱有什么态度。罗斯托夫对他说:
“你怎么竟想……她对于我就像个妹妹一样,我无法向你描写,他说的话使我多么委屈……因为……就是因为……”
杰尼索夫拍打他的肩膀,在房间里疾速地走来走去,没有看罗斯托夫一眼,他在心情激动时总会做出这副样子来。
“你们罗斯托夫家族都有这样的傻劲。”他说,罗斯托夫发觉杰尼索夫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