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青年,个儿不高,身体干瘦,穿一件有挂面的皮袄,脚登一双高统皮靴。他步伐轻快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两壶热气腾腾的开水,胳肢窝里夹着一块用头巾包着的面包。
“哦,原来是我们的公爵来了,”他说着将茶壶放在茶杯中间,把面包交给玛丝洛娃①。“我们买到些好东西,”他说着脱掉皮袄,把它从大家头顶上扔到板铺角上。“玛尔凯买了牛奶和鸡蛋,今天简直可以开舞会了。艾米丽雅总是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他笑眯眯地瞧着艾米丽雅说。
“来,现在你来沏茶吧,”他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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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从上下文看,这里应是艾米丽雅。毛德英译本作艾米丽雅看来是对的。
这人的外表、动作、腔调和眼神都洋溢着生气和欢乐。进来的另一个人,个儿也不高,瘦骨棱棱,灰白的脸上颧骨很高,生有一双距离很宽的好看的淡绿色眼睛和两片薄薄的嘴唇。他同前面那个人正好相反,神态忧郁,精神萎靡。他身上穿着一件旧的棉大衣,靴子外面套着套鞋,手里提着两个瓦罐和两只树皮篮。他把东西放在艾米丽雅面前,对聂赫留朵夫只点了点头,但眼睛一直瞅着他。然后勉强向他伸出一只汗湿的手,慢吞吞地把食物从篮子里取出来放好。
这两个政治犯都是平民出身:第一个是农民纳巴托夫,第二个是工人玛尔凯。玛尔凯参加革命活动时已是个三十五岁的中年人;纳巴托夫却是十八岁时参加的。纳巴托夫先是在乡村小学读书,因成绩优良进了中学,并靠当家庭教师维持生活,中学毕业时得金质奖章,但他没有进大学,还在念七年级的时候就决心到他出身的平民中间去,去教育被遗忘的弟兄。他真的这样做了:先到一个乡里当文书,不久就因向农民朗读小册子和在农民中间创办生产消费合作社而被捕。第一次他坐了八个月牢,出狱后暗中仍受到监视。他一出狱,就到另一个省的一个乡里,在那里当了教员,仍旧搞那些活动。他再次被捕。这次他被关了一年零两个月,在狱中更加强了革命信念。
他第二次出狱后,被流放到彼尔姆省。他从那里逃跑了。他又一次被捕,又坐了七个月牢,然后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他在那里又因拒绝向新沙皇宣誓效忠,被判流放雅库茨克区。因此他成年后有一半日子倒是在监狱和流放中度过的。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丝毫没有使他变得暴躁,也没有损耗他的精力,反而使他更加精神焕发。他喜爱活动,胃口奇好,永远精力旺盛,生气勃勃,干这干那,忙个不停。不论做什么事,他从不后悔,也不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而总是把全部智慧、机灵和经验用在现实生活中。他出了监狱,总是为自己确定的目标奋斗,也就是教育和团结以农村平民为主的劳动者。一旦坐了牢,他仍旧精力旺盛、脚踏实地地同外界保持联系,并且就现有条件尽量把生活安排好,不仅为他自己,而且为集体。他首先是个村社社员,总是以村社利益为重。他自己一无所求,安贫乐穷,但处处为集体谋利益,并且可以废寝忘食不停地工作,不论是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工作。他出身农民,勤劳机灵,干活利落,善于控制情绪,待人彬彬有礼,不但能体贴人家的感情,而且能尊重人家的意见。他的老母亲是个寡妇,不识字,满脑子迷信。纳巴托夫一直照顾她,没有坐牢时常去看她。他每次回家,总是仔细了解她的生活,帮她干活,并且同他以前的伙伴,那些农村青年,来往频繁。他跟他们一起吸劣等烟草卷成的狗腿烟①,同他们比武斗拳,向他们宣传,说他们都受了骗,应该从这种骗局中醒悟过来。每逢他思索或说明革命会给人民带来什么好处时,他这个平民出身的人,总认为人民的生活条件将与原来相似,只不过将拥有土地,而且不会再有地主和官僚。他认为,革命不应该改变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在这一点上,他同诺伏德伏罗夫和诺伏德伏罗夫的信徒玛尔凯的看法不同。照他看来,不应该摧毁这座他所热爱的美丽、坚固、宏伟的古老大厦,只要把里面的房间重新分配一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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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国农民自卷的纸烟,形似狗腿。
对待宗教,他也采取十足的农民态度。他从来不思索虚无缥缈的问题,不考虑万物的本源,也不猜度阴间的生活。他和阿拉哥①一样看待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只是他至今还认为没有必要提出这种假设。世界是怎样创造的,究竟是摩西说的对,还是达尔文说的对,他根本不关心。他的同志们认为达尔文学说极其重要,他却觉得这种学说同六天创造世界一样,无非是思想游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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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拉哥(1786—1853)——法国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他对世界是怎样产生的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因为他面前总是摆着人怎样才能在世界上生活得更好的问题。关于来世的生活他从不考虑。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从祖先传下来并为种田人所共有的坚定信念,那就是世间一切动物和植物永远不会消灭,它们只是经常从一种形式转变成另一种形式,例如粪肥变成谷子,谷子变成母鸡,蝌蚪变成青蛙,青虫变成蝴蝶,橡实变成橡树,人也不会消灭,只不过发生变化罢了。他有这样的信念,因此总是无所畏惧,甚至高高兴兴地面对死亡,并且坚强地忍受各种导致死亡的痛苦,但他不喜欢也不善于谈论这一类问题。他热爱工作,总是忙于事务,并且推动同志们也致力于实际工作。
在这批犯人中,另一个来自民间的政治犯玛尔凯的气质就完全不同。他十五岁当上工人,开始吸烟喝酒,以排遣心头蒙蒙眬眬感觉到的屈辱。他第一次感到这种屈辱,是过圣诞节的时候。当时他们做童工的被带到工厂老板娘装饰好的圣诞树跟前,他和同伴们得到的礼物是只值一戈比的小笛、一个苹果、一个用金纸包的核桃和一个干无花果,可是老板的儿女得到的,都是些奇妙的玩具,他后来才知道价值在五十卢布以上。他二十岁那年,有位著名的女革命家到他们厂里做工,她发现玛尔凯超人的才能,就送书和小册子给他看,并且同他谈话,向他解释他处于这种悲惨境地的原因和改善生活的办法。一旦他明白自己和别人能从这种受压迫的处境中获得解放,他就越发觉得这种不合理的处境是极其残酷极其可怕的,他不仅强烈要求解放,而且要求惩罚造成和维护这种不合理局面的人。人家说,实现这个目标需要知识,玛尔凯就废寝忘食地追求知识。他不清楚,怎样依靠知识来实现社会主义理想,但他相信,知识既然能使他懂得他的处境是不合理的,那么知识也就能消除这种不合理现象。再说,有了知识,也可以使他显得比别人高明。他因此戒绝烟酒,一有空就读书,而他自从当上仓库管理员以后,空闲的时间就更多了。
女革命家教他读书,对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的特异能力感到惊讶。两年中间,他学会了代数、几何和他特别喜爱的历史,涉猎了各种文学作品和评论著作,特别是社会主义著作。
后来女革命家被捕,玛尔凯一起被捕,因为在他家里搜出了禁书。他坐了牢,后来又被流放到伏洛戈德省。他在那里认识了诺伏德伏罗夫,又读了许多革命书籍,并且记在心里,更加坚定了他的社会主义思想。流放期满,他领导一次大罢工,最后砸烂了工厂,打死了厂长。他再次被捕,判处褫夺公权,流放西伯利亚。
他对宗教也象对现行经济制度那样,抱否定态度。一旦看出他从小信奉的宗教的荒唐无稽,他就毅然把它抛弃,开头不免有点顾虑,后来却觉得轻松愉快。从此以后,他仿佛要为自己和祖祖辈辈所受的欺骗进行报复,一有机会总要尖刻地嘲笑教士和教条。
长期来他养成禁欲习惯,对物质的要求极低。他象一切从小劳动惯的人那样,肌肉发达,不论干什么体力活都能胜任愉快,得心应手。他十分珍惜时间,在监狱里和旅站上始终努力学习。他现在正在钻研马克思著作第一卷①,小心地把这书藏在袋子里,当作无价之宝。他对同志们都比较疏远,冷淡,唯独对诺伏德伏罗夫特别崇拜。诺伏德伏罗夫不论发表什么意见,他都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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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俄译本《资本论》第一卷,出版于一八七二年。
他对女人抱着无法克制的轻蔑态度,认为女人是一切正经工作的障碍。不过他同情玛丝洛娃,待她亲切,认为她是下层阶级受上层阶级剥削的一个实例。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喜欢聂赫留朵夫,不同他交谈,不同他握手,除非聂赫留朵夫先同他打招呼,他才伸出手去同他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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