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聂赫留朵夫以为卡秋莎见到他,知道他要为她出力并且感到悔恨,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感动,一定又会恢复原来那个卡秋莎的面目。他万万没有料到,原来的那个卡秋莎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一个现在的玛丝洛娃。
这使他感到又惊奇又恐惧。
使他感到惊奇的,主要是玛丝洛娃不仅不以自己的身分为耻(不是指她囚犯的身分,当囚犯她是感到羞耻的,而是指她妓女的身分),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也就非如此不可。不论什么人,倘若要活动,必须自信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因此,一个人,不论地位怎样,他对人生必须具有这样的观点,使他觉得他的活动是重要的,有益的。
通常人们总以为小偷、凶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卑贱,会感到羞耻。其实正好相反。凡是由命运安排或者自己造了孽而堕落的人,不论他们的地位多么卑贱,他们对人生往往抱着这样的观点,仿佛他们的地位是正当的,高尚的。为了保持这样的观点,他们总是本能地依附那些肯定他们对人生和所处地位的看法的人。但要是小偷夸耀他们的伎俩,妓女夸耀她们的不健康,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我们就会感到惊奇。我们之所以会感到惊奇,无非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圈子狭小,生活习气特殊,而我们却是局外人。不过,要是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巧取豪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血腥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残忍,还不都是同一回事?我们看不出这些人歪曲了生活概念,看不出他们为了替自己的地位辩护而颠倒善恶,这无非因为他们的圈子比较大,人数比较多,而且我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她是个妓女,被判处服苦役,然而她也有她的世界观,而且凭这种世界观她能自我欣赏,甚至自命不凡。
这个世界观就是:凡是男人,不论年老年轻,不论是中学生还是将军,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无一例外,个个认为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交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因此,凡是男人,表面上都装作在为别的事忙碌,其实都一味渴望着这件事。她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可以满足,也可以不满足他们的这种欲望,因此她是一个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人物。
她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全都证实这种观点是正确的。
在这十年中间,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看见,一切男人,从聂赫留朵夫和上了年纪的警察局长开始,到谨慎小心的监狱看守为止,个个都需要她。至于那些不需要她的男人,她没有看到,对他们也不加注意。因此,照她看来,茫茫尘世无非是好色之徒聚居的渊蔽,他们从四面八方窥伺她,不择手段――欺骗、暴力、金钱、诡计――去占有她。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人生的。从这样的人生观出发,她不仅不是一个卑贱的人,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玛丝洛娃把这样的人生观看得高于一切。她不能不珍重它,因为一旦抛弃这样的人生观,她就会丧失生活在人间的意义。为了不丧失自己的生活意义,她本能地依附于具有同样人生观的人。她发觉聂赫留朵夫要把她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就加以抵制,因为预见到在那个世界里她将丧失这样的生活地位,从而也就丧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竭力避免回忆年轻时的事和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往事的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象蜜蜂把一窝螟虫(幼虫)封起来,免得它们糟蹋蜜蜂的全部劳动成果一样。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对她来说已不是她一度以纯洁的爱情爱过的人,而只是一个阔老爷。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维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嗯,我没有能把主要的话说出来,”聂赫留朵夫跟人群一起往出口处走去时想。“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同她结婚。尽管没有说,但我会这样做的。”
门口的两个看守又用手逐个拍着探监的人,点着数,免得多放一个人出去,或者把一个人留在牢里。这一次他们拍聂赫留朵夫的背,聂赫留朵夫不仅没有生气,而且简直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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