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过,大夫住的那个街角是个反射回声的奇妙街角。露茜就在这个回音飘荡的街角上安静的房子里,一边倾听年复一年的脚步回音,一边在这安谧幸福的生活中忙着缠绕金线,把她丈夫、她父亲和她自己以及她过去的女教师兼同伴联系在一起。
起初,尽管她是一个享有圆满幸福的年轻妻子,她做的手工却常常慢慢从手中落下,她的眼睛常常变得泪水模糊。因为有某种声音,某种轻微的、遥远的而且几乎还很难听见的声音,夹杂到这些回音之中,搅得她心烦意乱。飘忽不定的种种期待和疑虑把她的心分成了两半:她期待着至此她尚未解其中滋味的爱;她疑虑她是不是会继续活在世界上享受这种新的快乐。在这时的回音当中,常常想起她自己华年早逝、独处孤坟的足音,她想到她丈夫让她撇下,孤苦伶仃,而且他还会为她悲痛万分。这些思潮在她眼前涌现,恰似滚滚波涛,此起彼伏。
这个时期过去了,她的小露茜躺在了她的怀里。随后,在那些向前迈进的回音当中,也夹进了她那小小脚丫的脚步声和她牙牙学语的声音。让回音更大地震响吧,摇篮边的年轻母亲总是能够听到这种声音渐渐走近的。这声音走近了,于是这座浓荫遮蔽的房子就随着孩子的欢声笑语而充满了阳光,于是孩子们的那个神圣朋友 (1)(她处于困境的时候曾对他倾诉衷曲)就好像把她的孩子抱在他的怀里,有如古时候他抱着那个孩子 (2)一样,并使她享受到一阵神圣的喜悦。
露茜一直在匆匆缠绕把他们都维系在一起的那根金线,把她那给人带来幸福的力量织进他们所有人的生命组织中去,并且不偏不颇、不分轩轾,因此她听到的这年复一年的回音当中,除了友好和安慰别无他响。在这些回音当中,她丈夫的脚步健壮有力,生气勃勃;她父亲的脚步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再看那拉着车不松套的普若斯小姐,她也唤起了许多回音,就像一匹烈性子的战马,让鞭子管教着,还在庭院里那棵老梧桐树下喷鼻、刨蹄!
即使其中夹杂着一些阴郁忧伤的声音,这些声音也既不刺耳又不残酷。那个小男孩长着像她一样的满头金发,披散在他那躺在枕头上憔悴的小脸蛋儿周围,他含着光彩照人的微笑说:“亲爱的爹妈,撇下你们,撇下我那漂亮的姐姐,我真舍不得;可是上帝召唤我呢,我非走不可呀!”即使是在这时候,这小小的灵魂只是离开了她曾受托予以照看的怀抱,他年轻的母亲虽然流泪,但并未悲痛欲绝,让他们来,不要禁止他们。 (3)因为他们看到的是天父的容颜。噢,天父啊,多么慈爱的话语!
就这样,天使翅膀扑打的沙沙声和其他回声混在一起,于是这些声音就不是纯然尘世的声音,而是有了上天的声息。阵阵轻风掠过园中一座小小坟墓,它们的声声叹息也交融在这些声音之中。就是在小露茜一边滑稽可笑地认真完成早晨的任务,或是在母亲膝下打扮一个玩具娃娃,一边用交融在她生命之中的那两个都城的语言喋喋不休之时,露茜也能听到这两种声音在轻言细语,像是夏日在沙滩边沉睡的大海呼吸起落的声息。
这些回音很少应答西德尼·卡屯那真正的步履。一年当中顶多有五、六次,他享受他那不请自来的殊荣,而且就像他一度常常做的那样,大多整个晚上都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从不到这里来。还有另外一桩与他有关的事也在这些回声中悄悄回荡,它世世代代乘着所有真正的回声一直都在悄悄回荡。
任何一个男子,若真心爱一个女子但又未能与她成眷属,在她已经结婚生子之后,仍然对她一往情深,始终不渝而又毫无怨艾,她的儿女们必然会对他怀有一种奇妙的感情——这是一种出自本能带有怜惜之情的体贴温柔。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是触动了哪些深藏密敛的感情,没有任何回音能说得出来;但是事实现在如此,而且过去也是如此。小露茜张开胖乎乎的胳臂要搂抱的第一个生人,就是卡屯,而且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他一直占有一席之地。那个早夭的小男孩,几乎在最后咽气的时候还提到他,“可怜的卡屯!替我吻他!”
斯揣沃先生在法界硬挤硬钻,闯开了自己的道路,就像一艘庞大的机轮,在污泥浊水中鼓浪前进;他还把他那有用的朋友拖在后面,就像在船尾拖着一条小船。这种受援引携带的小船,一般总是遇到险风恶浪,而且濒临覆没,同样,西德尼过的也是一种身陷淤淖,拖泥带水的日子。然而得过且过和积重难返——不幸的是得过且过和积重难返在他身上比遭人冷落或蒙辱含垢之类激励人们奋发的感觉多得多——使这成了他注定得过的生活;而且他安于这种为狮猎食的黑背豺地位,并未想到解脱提升,正如人们以为一个真正的黑背豺不会想自己也要晋升为一头狮子一样。斯揣沃很阔绰,娶了一个红润鲜亮、花枝招展的寡妇,带来一笔财产和三个男孩,他们个个圆头圆脑,头发笔直,此外则无任何特别出众之处。
斯揣沃先生从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一种以恩主自居、极其令人作呕的神气,让他这三位少爷走在前面,他自己像赶着三只羊似的把他们赶到叟候那个僻静的街角,当作弟子投在露茜丈夫的门下,善于体恤地言道:“喂,这里有三块给你婚礼野餐准备的面包夹奶酪,达奈!”而这三块面包夹奶酪竟遭到很客气的拒绝,斯揣沃不禁气愤填膺,这随后成了他在调教这三位少爷的时候的有利教材,用来教育他们谨防那般要饭吃还挑拣的家庭教师。他在喝着醇醴陈酿的时候,还总是对斯揣沃太太慷慨陈词,说达奈太太一度施展手段,想要“逮住他”,而在他这方面,太太啊,可以说是“针锋相对”,因此才“没给逮住”。他在高等法院有一些熟人,有时同他凑在一起大灌其酒,听他大撒其谎,他们对他的撒谎加以原谅,说是因为他这谎撒得太过频繁,所以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撒谎本来就是一种恶劣的犯罪行为,这样则确实更不可救药,罪加一等,真应该把这种犯罪的人抓到一个僻静所在,绞死了事。
在那回音荡漾的街角里,露茜有时听到的是郁郁寡欢的声音,有时听到的是愉快欢笑的声音,这些回音她一直听到她的小女儿长到六岁大的时候。她孩子的脚步回音,还有她年迈父亲那总是富于活力、沉着坚定的脚步回音,还有她丈夫的脚步回音,总是和她的心贴得那么亲近,这就毋庸赘述了。这个由她以贤慧、高雅、节俭主持的和谐家庭最轻柔的回音,在她听来是多么动人的乐音,这也无庸赘述。回音荡漾,从四面八方传来,甜美悦耳,她父亲多次告诉她,他觉得她婚后(如果那是可能的)比她单身时更孝敬他;她丈夫也多次告诉她,不管她有多关心和孝敬父亲,都不会削减她对他的爱情和帮助;并且问她,“亲爱的,你是用什么神奇的秘方让我们每个人都觉得,你对我们大家都是最重要的,就好像我们只是一个人似的,而且你从没显得慌慌张张,或忙得不可开交。”这也不必赘述。
然而,还有另外一些起自远方的回音,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在这个街角令人忧心忡忡地隆隆作响,而且就在这个时候,小露茜快要过六岁生日的时候,它们开始发出一种可怕的声响,仿佛是法兰西一场掀起惊涛骇浪的巨大风暴的声音。
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劳瑞先生很晚才从台鲁森银行来到这里,挨着露茜和她丈夫坐在黑暗的窗口处,这是一个闷热的雷雨之夜,他们三个都想起了过去他们在这同一处地方观看闪电的那个星期日晚上。
“我本来已开始觉得,”劳瑞先生把他那褐色的假发往后推了推说,“我得在台鲁森过夜了。我们的整个白天都让业务占得满满的,简直都不知道该先做什么,也不知该采取什么办法。巴黎是那么人心惶惶,因此财产信托一股风似地落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在那边的主顾似乎迫不及待地赶快把他们的财产委托给我们了。肯定是他们当中有些人着了疯魔,急着要把财产转到英国来。”
“那儿的迹象不妙,”达奈说。
“迹象不妙,你说,我亲爱的达奈?是呀,可是我们不知道这里边是什么道理。人都那么不通情理!我们台鲁森的一些人都慢慢老了,我们真经不起这种无缘无故不按常规办事的折腾了。”
“可是你知道,天一直多么阴沉,多么可怕。”达奈说。
“这我知道,肯定是的,”劳瑞先生也很赞同,他是想让自己觉得,他的好脾气也变坏了,而且他是在发牢骚,“不过我是有意要在烦恼整整纠缠了一天之后发发脾气。马奈特在哪儿?”
“他在这儿!”大夫说着话就走进了这间黑魆魆的屋子。
“我非常高兴你呆在家里;因为这一整天我都让那些忙乱和凶兆纠缠着,把我的神经都莫名其妙地弄紧张了。我想,你不打算出去吧?”
“不。你要是喜欢的话,我想陪你玩十五子儿 (4)。”大夫说。
“要是说真心话,我觉得我不喜欢。我今天晚上不适于和你较量。茶盘是不是还在那儿呢,露茜。我看不见。”
“当然在,一直还给你留着呢。”
“谢谢你,我亲爱的。那个乖宝贝儿睡得安稳吗?”
“而且睡得很香。”
“那好!一切都平安无事!我就不知道,这儿不管什么事情,除了平安无事还能怎么样,感谢上帝,不过我这一整天都给折腾得够呛,而且我也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的茶呢,亲爱的?谢谢你。那么到这儿来吧,和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让咱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听这些回音,谈谈你对这些回音的见解。”
“不是见解;是想象。”
“那就算幻想,我聪明的小东西,”劳瑞先生拍着她的手说,“不过,回音很多很多,很响很响,难道不是?你听听就行了!”
鲁莽、疯狂而又危险的脚步步步进逼,闯入每个人的生活,这些脚步一旦浸染上鲜血,就再难擦洗干净了。就在那小小一簇人坐在伦敦黯黑窗口的时候,在遥远的圣安东区,这些脚步正在到处狂乱践踏。
那天早晨圣安东区一直有大群灰不溜丢的吓鸟草人涌过来涌过去,这些攒动的人头,有如波涛汹涌,上面不时还熠熠闪光,那是太阳照出的刀光剑影。圣安东的咽喉里,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丛林般赤裸的胳臂在空中奋力挥舞,好像迎着严冬寒风飕飕摇摆的树枝;所有的手指都痉挛地抓着从地下说不出多深的地方扔上来的武器,或是权作武器使用的东西。
是什么人分发的武器,它们到底来自何处,它们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通过什么办法,在万头攒动的人海之上几十支几十支地出现,像打闪那样歪歪扭扭地闪光,摇摇晃晃地抖动,人群中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不过正在分发火枪——也在分发弹药筒、火药、弹丸、铁棍和木棒、刀斧和长矛等等武器,凡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这些武器都是可以异想天开地搜罗寻找或是发明创造出来的。什么东西也抓不到的那些人,就自己用血淋淋的手使劲把石块砖头从墙上抠出来。圣安东区每一次脉搏和心跳,都达到了高度紧张和高度炽热的状态。那里的每一件活物都把生命视若等闲,都狂热地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就像开水的漩涡都有一个中心点一样,所有这些奔突鼓噪的人群都围着德发日的酒铺旋转,这个大锅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正在卷进漩涡的中心;在这个中心,德发日本人已经浑身上下都是火药和汗水,他颁发命令,分发武器,把这个人推过来,把那个人搡过去,把这个人的武器卸下来,给那个人装备上,在最为喧嚣骚乱的地方逞勇奋力指挥部署。
“紧挨着我,雅克三号,”德发日喊道,“还有雅克一号和雅克二号,你们分头去带领那些爱国者,越多越好。我太太在哪儿?”
“呃,喂,你看我在这儿!”太太说,像她一向那样镇定自若,但是今天没有织毛线活。太太那坚实有力的右手让一把斧头占着,代替了平时那些比较软和的家伙,在她的腰带上挎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利刃。
“你上哪儿去,我的太太?”
“我马上跟你去,”太太说。“你等会儿就能看到我在女队的前头了。”
“那快来啊!”德发日嗓音洪亮地叫喊,“爱国者和朋友们,咱们准备好了!到巴士底狱去!”
响起了一阵怒吼,仿佛是全法兰西的声息都聚集一处,迸发出这一为人们所深恶痛绝的字眼,随着这阵怒吼,这血肉之躯汇成的海洋汹涌澎湃,淹到了城市的那个地方。顿时警钟齐鸣,战鼓频催,海水拍击着新的海岸,砰訇作响,进攻开始了。
深壕沟,双吊桥,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冲过烈火和浓烟,冲进烈火和浓烟,人海把他冲到了一门大炮跟前,于是他立即变成了一名炮手——酒铺的德发日干得像一个勇猛的士兵。两小时浴血奋战。
深壕沟,单吊桥,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一个吊桥攻下了。“干呀,全体同志,干呀!干呀,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两千号,雅克两万五千号,以所有天使的名义干,或是以魔鬼的名义干——随你们选择吧——干!”就这样,酒铺的德发日一直守在大炮旁边,那门大炮早就发烫了。
“跟我来,妇女们!”那位太太——就是他妻子——喊道,“嘿!等拿下了这个地方,我们就能像男人一样杀人了。”一队队妇女急不可待地尖声号叫着跟她来了,她们的武装五花八门,但是唯有一点武装都一模一样:都带着饥饿和复仇之心。
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但是还是那深壕沟,单吊桥,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和八座高塔楼。有人受伤倒下了,那汹涌的人海稍稍有些转移替换。闪闪发光的武器,熊熊燃烧的火把,一辆辆烟气腾腾装满湿草的大车,附近四面八方街垒后面艰苦的操作,尖厉的呼哨,齐发的射击,切齿的咒骂,无限的勇气,轰隆轰隆的坍塌和哗啦声,还有那人海肉浪的狂啸怒号;但是还是那深壕沟和单吊桥;还有那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和八座高塔楼,还是那酒铺的德发日守着大炮,因为经过四个小时的恶战,那门大炮更是加倍地发烫了。
从碉堡里面伸出一面白旗,要求谈判——在这惊涛骇浪的风暴之中,什么也听不见,这只是模模糊糊可以觉察出来——突然人海沸腾,波澜壮阔,无边无际,把酒铺的德发日卷到了那座放下的吊桥上,跨过了那些高厚坚固的外层石头墙,进入已经投降的那八座高塔楼当中!
人潮势不可当,甚至连抽一口气或转一下头都难办到,仿佛他是在南海 (5)那排山倒海的波涛之中奋力挣扎,就这样,他给一直冲到巴士底狱的外院才算着陆。在那里,他背靠一个墙角,才挣扎着看了一下周围。雅克三号紧挨在他旁边;德发日太太仍然领着她那几个妇女,就在里面不远的地方。她那把利刃还握在手中。到处都是嘈杂骚乱,兴高采烈,震耳欲聋。狂躁暴烈的混乱,惊心动魄的声响,但是还有疯狂的哑剧表演。
“囚犯呢?”
“记录呢?”
“秘密牢房呢?”
“刑具呢?”
“囚犯呢?”
在所有这些喊声中,还有那东一句西一句的无数叫声中,“囚犯呢”是那冲进来的人潮呼喊得最多的声音,仿佛其中包含着人以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不朽。第一层巨浪翻滚而过的时候,就把那些狱吏冲出来,并且威胁他们,只要还有一个秘密的角落没有打开,他们就得立即处死,德发日那只粗壮有力的手抓住其中一个的胸口——此人头发灰白,手拿点燃的火把——把他和其他人分开,逼到墙根。
“带我去北楼!”德发日说,“快!”
“你要是跟我来,”那人答道,“我绝不会说假,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北楼一百零五号是指什么?”德发日问。“快说!”
“指什么,先生?”
“那是指一个犯人,还是指一个犯人呆的地方?要不,就是指要我把你打死?”
“杀了他!”雅克三号报丧似地呱呱叫着,他早已走近前来。
“先生,那是一间牢房。”
“带我去!”
“那走这条路。”
雅克三号一如既往怀着热切的愿望,见到两人话题已转,流血似乎不太可能,显然大失所望了,他一手抓住德发日的胳臂,就像德发日抓住那个狱吏。他们简单交谈的时候,三个人的头凑到了一块儿,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过刚刚能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因为当时那人海肉浪冲入了城堡,淹没了它的场院、走廊和楼梯,喧嚣之声真是震耳欲聋。墙外四周,人海也带着深沉嘶哑的吼声拍击墙壁,不时有一两句断断续续的呐喊从中迸发出来,像是浪花腾空。
穿过一条条永远不见天日的昏暗拱廊,经过一道道连接着漆黑囚洞和囚笼的阴森可怖的小门,走下岩洞石阶一样的阶梯,然后又迈上崎岖的石头和砖头陡坡,要说是楼梯,还不如说是一道并不流水的瀑布山崖,德发日,那狱吏和雅克三号一个抓住一个的胳臂,尽可能加快脚步往上走,那肆意泛滥的洪水,特别是在开头的时候,还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过来,又从旁边冲过去,但是等他们下完了楼,摸索着蜿蜒爬上一座塔楼的时候,就剩下他们三个了。堡垒里里外外的风暴洪涛,透过高厚的墙壁和深邃的拱廊,在这里只是嗡嗡作响,他们仅仅能听出一种单调低弱的声音,仿佛他们刚才经过的那阵鼓噪喧哗,几乎已经震坏了他们的听觉。
这个狱吏停在一个低矮的门口,把一把钥匙插进锁眼,咔嚓作响,他把门慢慢推开,他们一起低下头走进去的时候,他说:
“北楼一百零五号!”
墙壁高处有一个安着粗栅栏、没安玻璃的小窗,前面还立了一块挡住窗口的石头屏风,这样一来,只有低低弯下身子抬头仰望,才能看见天空。离窗口不到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烟囱,用又粗又重的栅栏挡着。壁炉里有一堆像羽毛似的陈年木灰。还有一条板凳,一张桌子,一个草铺。周围是四面发黑的墙壁,一面墙上钉着个生锈的铁铃。
“拿火把慢慢照照这些墙,好让我看看,”德发日对狱吏说。
这个人照办了,德发日就顺着亮光仔细地看。
“等会儿!——看这儿,雅克!”
“亚·马。”雅克一边急煎煎地看,一边哑着嗓子念出来。
“亚历山大·马奈特。”德发日一边用他那厚厚沾满火药显得黢黑的食指指着那两个字母,一边跟他咬耳朵说。“在这儿,他还写着‘一个不幸的医生’。这也是他,毫无疑问,是他在这块石头上刻下了一个日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撬棍吗?给我!”
这时候他自己手里一直还拿着放炮用的火绳杆。他立刻把这两件家伙换了一下,转向虫蛀过的凳子和桌子,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打得粉碎。
“把亮儿举高点儿!”他怒气冲冲地对狱吏说。“在这些碎木头中间仔细看看,雅克,啊!我的刀在这儿,”他把刀子扔给他,“劐开草铺,搜搜那些草秸。把亮儿举高点,你!”
他用恫吓的神气看了狱吏一眼,爬上了壁炉,往上看烟囱,用撬棍敲打烟囱的一边,把它们撬开,然后使劲撬那挡在上面的铁栅栏。不到几分钟,有些灰皮和墙土就开始掉下来,他转过脸去躲开了;在这堆土里,在那陈年木灰里,在他用家伙伸进去或是撬开的烟囱缝里,他都小心翼翼地到处摸索。
“木头里面,干草里面,都没有什么吗,雅克?”
“没什么。”
“咱们把它们聚到一块,堆在牢房中间。就这样!把它们点着,你!”
狱吏点起这一堆木头和干草,火苗熊熊燃烧,热气腾腾。他们又躬身从那低矮的拱门走出来,让火在那儿烧,然后转身从原路走回院子。他们一路走下来,直到又一次置身于汹涌的洪流之中,似乎才恢复了听觉。
他们发现人海正在起伏翻腾,寻找德发日本人。圣安东的人正在吵吵嚷嚷,要他们的酒铺老板率先将把守巴士底狱并开枪杀人的长官(6)看押起来。不然的话,这个长官就走不到市政厅去受审了 (7)。再不然,这个长官就会逃跑,人民的鲜血(世世代代都一钱不值,突然之间值起钱来了)就要白流,无法报仇雪恨了。
情绪激昂、纷争喧嚣的怒海几乎把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员包围起来了,他因为穿着灰上衣、佩着红绶带而非常显眼。人海中只有一个十分镇静的身影,而且是个女人的身影。“看,我丈夫在那儿!”她指着他喊道。“看德发日!”她寸步不离地紧靠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员站着,而且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德发日一伙人押解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一路走过一条条大街;等他快要到达预定地点,背后的人开始揍他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在那些戳刺和捶击像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他在这一阵急雨中垂下头来的时候,她靠他很近,她一时兴起,把脚踩到他的脖子上,用她那把毫不容情的利刃——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把他的头砍了下来。
时候到了,圣安东的人该执行他们那令人胆寒的计划了:要把人吊在一盏盏街灯柱上,让大家看看圣安东的人是什么样儿的人,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事。圣安东的人热血朝上涌,而那由铁腕所执行的专制统治的热血,则往下淌——淌到市政厅台阶上那个官员的尸体僵卧着的地方——淌到德发日太太那只鞋的鞋底上,她刚才就是穿着这只鞋踩住那个人,稳住他的身子,以便使他身首异处。“把那边的灯放下来!”圣安东的人怒目四射寻找了一阵新的处死方式之后说,“他那些兵要留一个在这儿站岗!”一个哨兵就摇摇晃晃地给吊起来了,接着,人海又继续向前冲去。
人海漆黑,气势汹汹,浪浪相逐,无坚不摧,其深尚不可测,其势尚不可知。这无情的人海澎湃激荡、汹涌翻腾的形态,千变万化,复仇的呼喊此起彼落,历尽苦难的面孔坚如铁石,任何怜悯也不会显露丝毫痕迹。
但是在这人海当中,各种残暴酷烈的表情都活灵活现,只有两组人面——每组数目都是七个——因为那么一成不变地与众不同,滚滚波涛从来未曾卷带过比这更加令人难忘的覆舟残骸。七个囚犯的面孔 (8),因刚才冲进他们墓穴的狂涛而倏忽获释,给人们高高地举在头上,他们的面孔全都大惊失色,全都不知所措,全都惶惑不安,无限惊愕,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而在他们周围欢欣雀跃的则都是受苦受难的亡魂。看另外七个面孔,抬得更高的七个死人的面孔,他们搭拉着眼皮,半睁半闭着眼睛,好像在恭候世界末日。这些冷漠无情的面孔,还带着期待而绝望的表情;这些面孔,处于可怕的停歇之中,好像还要抬起闭上的眼皮,用毫无血色的嘴唇喊出证词说:“此即尔等所为!”
七个获释的囚犯,七颗挑在枪尖上、鲜血淋漓的头颅,由八座强固塔楼组成、令人诅咒的堡垒的几把钥匙,人们发现的久已心碎而死去的旧日囚犯的几封信和其他纪念物——如此等等,由圣安东区来的护送行列的脚步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在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通过巴黎的街道。啊,上苍保佑露茜·达奈的幻想,让她的生活远远躲开这些脚步吧!因为这些脚是鲁莽、疯狂而又危险的;而且,自从德发日酒铺门前摔破了酒桶以后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些脚一旦浸染上红色,就不容易清洗干净了。
本章注释
(1)指耶稣。
(2)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9章第36节和《路加福音》第9章第47节。
(3)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14节,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
(4)一种棋子游戏,双方各持十五个子儿,以掷骰子决定走棋格数。
(5)当时英国称太平洋为南海。
(6)狱中囚徒对监狱长的称呼,当时的监狱长为德洛内侯爵。他当时率军守卫巴士底狱的情况,有史可查。
(7)法国革命时,市政厅为审判人民公敌之地。
(8)史载这七人中有四名伪造犯、一名放荡的青年贵族和两名精神病人,其中一名曾策划谋杀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