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单桅船在海上 第三卷 裂痕开始 第四章 敌人在仇恨中结成了盟友

成功是不会受人欢迎的,特别不会受到那些受到它的害处的人欢迎。被吃的人佩服吃人的人的事情是很少见的。笑面人确实轰动一时。周围的那些走江湖的都生气了。舞台的成功好比是吸管,它把观众都吸到它这儿来,于是四周就都空了。对面的铺子已经完蛋了。“绿箱子”的收入增加了,周围的同行的收入,我们已经说过,就跟着减少了。有的戏本来倒很热闹,现在突然垮下来了。这种情形好像低潮的界线一样,这儿越涨越高,那儿却相反的越落越低。吃唱戏这行饭的人都了解这种潮水似的现象,这儿兴隆了,别的地方就一定要冷落。市集上许多在附近戏台上随着音乐的声音献技的人,眼见被笑面人搞垮,在失望之中又感到迷惘。所有的三花脸,小丑,走江湖的,都妒忌格温普兰。瞧!一个有这么一副野兽似的笑脸的人多么有福气啊!唱滑稽的和走钢丝的母亲们,指着格温普兰,气呼呼的望着她们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说:“你们没有他这样的脸膛儿真是可惜!”甚至有人因为她们的孩子长得漂亮打他们。要是她们懂得其中的秘密,肯把自己的儿子弄成第二个格温普兰的决不止一个女人。长了一张天神般的脸,赚不了钱,倒不如长一张能赚钱的鬼脸。有一个孩子生得美丽无比,平常总是扮演爱神的角色,有一天,他的母亲嚷嚷着说:“我们生的孩子都没有出息,只有像格温普兰那样的孩子才能成功。”接着,她把拳头伸到孩子的脸上说:“要是我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我一定要跟他大闹一场!”

格温普兰是一棵摇钱树。“多么有趣的怪人啊!”这是那许多小木房子里一致的声音。那些热狂的、激动的走江湖的,甚至望着格温普兰咬牙切齿。愤怒的敬佩就是妒忌。妒忌爆发了!他们召集了一伙人,发出嘘嘘的声音,咒呀,骂呀,喝倒彩,跟《被征服的混沌》捣乱。于是于苏斯就向观众发表一通奥尔谭修斯①式的演说,他们的朋友汤姆—芹—杰克就借这个机会要拳头,维持秩序。这位朋友的拳头引起了格温普兰的注意和于苏斯的尊敬。不过只是远远的注意罢了;因为“绿箱子”里的人离群索居,跟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至于这位群众的领袖汤姆—芹—杰克,却是一个盛气凌人的人,跟谁也没有联系,跟谁也没有交情,随时可以捣碎玻璃窗,煽动观众,来无影,去无踪,跟什么人都要好,可是又跟什么人都不交朋友。

①古罗马著名演说家,初与西塞罗为敌,后来两人却成了朋友。

嫉妒格温普兰的愤怒的狂澜并没有被汤姆—芹—杰克的拳头打消。喝倒彩失败以后,泰林曹草地的走江湖的于是就采用上书请愿的办法,到官府里去告状。这是一个寻常的途径。对付一个对我们不利的成功,我们先鼓动群众反对它,如果失败,我们就去恳求地方长官去干涉他。

连可敬的牧师也跟这些丑角携起手来了。笑面人妨碍了教务。不只是走江湖的木房子里没有人了,连教堂里也空起来了。萨斯瓦克五个教区的教堂里也没有听道的教徒了。大家不听牧师的讲道,却跑到格温普兰那儿去。《被征服的混沌》,“绿箱子”,“笑面人”,所有这些可恶的异端邪教的偶像战胜了雄辩的教坛。旷野里的呼声,vox clamans in deserto,也不满意了,于是也到官府那儿去求救。五个教区的教士到轮敦主教那儿去诉苦,主教到女王那儿去诉苦。

那些丑角提出的状子替教会打抱不平。他们说教会受到了侮辱。说格温普兰是个男巫,于苏斯是无神论者。

可敬的牧师要求维持社会秩序。他们把异端邪教的问题撇开,口口声声要捍卫受到了破坏的议会法令。这是巧妙的办法。因为当时正是洛克①(他是在六个月以前,一七○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去世的)的学说盛行的时代,也是波林勃洛克②(后来伏尔泰受了他很大的影响)的怀疑论刚刚抬头的时候。跟洛尤拉整顿教皇派一样,威士莱重新整顿了圣经派。

①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

②波林勃洛克(1678—1751),英国哲学家。

因此“绿箱子”受到了两面的夹攻。丑角用捍卫《摩西五书》①的名义攻击它,牧师用治安的名义攻击它。这边是上帝,那边是公共秩序。牧师们说“绿箱子”妨害公共秩序,变戏法的说它亵渎神圣。

①《摩西五书》包括《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

有借口吗?它让人家抓住把柄了吗?是的。犯了什么罪行呢?就是因为那条狼。英国取缔狼。许养狗,不许养狼。只许狗叫,不许狼嗥。因为狗是家畜,狼是森林里的野兽。萨斯瓦克五个教区里的牧师和代理牧师在诉状里援引许多国王和国会的法令,证明狼是不受法律保障的动物。他们主张把格温普兰拘禁起来,把狼杀掉,从轻发落,也要驱逐出境。这是一个公共安全问题,过路的人受到威胁的问题,等等。关于这一点,他们曾经向医师评议会发出呼吁,所以在诉状里附了一份评议会的评议书。由八十个医师组成的轮敦医师评议会,是在亨利八世时代建立的一个学术团体,它跟一个国家一样,也有一颗玺,可以命令病人服从他们的裁判,有权拘禁违犯了它的规章和处方的人,除了许多有关公民的健康鉴定以外,曾经根据科学精神,阐明下面这个事实:“人见狼之后即终身声音嘶哑,且有被咬之可能。”

所以奥莫就变成了他们的借口。

于苏斯从客店主人那儿听到了这些策划,心里便七上八下。他怕的是两个害人的爪子——警察局和法院。对官家只要害怕就够了,不一定非犯法不可。于苏斯根本不愿意同州长、市长、地保和验尸官打交道。他不愿意看这些衙门面孔。他要见官儿的好奇心跟兔子要见猎犬的好奇心一样。

他开始后悔不该到轮敦来。“‘更好’是‘好’的敌人,”他独自个儿嘟哝道,“我还以为这句格言已经过时了。我错了。愚蠢的真理往往是真正的真理。”

可怜的“绿箱子”面临着联合的势力,丑角们要维护宗教事业,牧师们为了医疗事业大发雷霆,格温普兰有使用巫术的嫌疑,奥莫有狂犬病的嫌疑,只有一件事对它是有利的,那就是市政当局的无能,不过这在英国是一种很大的势力。正因为地方官对什么东西都随随便便,英国人才得到了自由。英国人的自由像英国周围的海水一样。习惯好像潮水,一步一步地掩盖了法律。可怕的立法制度于是沉没在习惯的浪潮底下。即使到了现在,在无边的自由底下还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残酷的法律章则。英国就是这样一个国家。

尽管那些走江湖的,牧师们,主教们,下议院,上议院,女王,轮敦,以及整个英国在反对他们,只要萨斯瓦克不反对,笑面人、《被征服的混沌》和奥莫就可以安然无恙。“绿箱子”已经成为郊区的居民特别欢喜的娱乐,当地的官员好像对它漠不关心。在英国,漠不关心就等于保护。只要撒来州的长官(萨斯瓦克归撤来州管辖)没有什么动静,于苏斯便可以自由行动,奥莫也就可以搭拉着狼耳朵安安稳稳地睡大觉。

只要这些仇恨没有达到目的,他们的成功就不会受到什么损害。“绿箱子”暂时并未受到挫折。恰恰相反。这些纠纷在群众当中已经透露了风声。笑面人越来越受欢迎。观众一嗅到被人告发的东西,马上就发生了兴趣。凡是受到官家怀疑的,都受到群众的尊敬。老百姓出于本能地接受受到威胁的东西。被人告发的东西有点儿“禁果”的意味,大家于是就争先恐后地去咬它一口。除此以外,要是喝彩能激怒什么人,特别是激怒官府,那真是一件快事。你对被压迫者表示同情,对压迫人的人表示抗议,还能度过一个夜晚,自然是很有趣的。既能保护人,又能自己娱乐。我们在这儿说明一下,草地上的那些耍把戏的仍旧联合在一起,喝笑面人的倒彩。对笑面人的成功来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敌人的叫嚷刺激他的成就,给他的胜利增加了活力。一个颂扬我们的朋友很快就会觉得腻味,一个咒骂我们的敌人也是这样。咒骂对我们没有损害。这一点敌人是不懂的。他们忍不住要凌辱我们,这正是对我们有利的地方。他们不可能闭上嘴巴,这反而会维持群众的注意。来看《被征服的混沌》的人越来越多了。

于苏斯一直把尼克莱斯老板跟他说的那些陰谋和官家的不满藏在心里,从来没有跟格温普兰说过,因为他怕格温普兰会因为担忧而影响了演出的心情。要是有什么灾害来临,我们总会预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