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和夜 第二卷 单桅船在海上 第十章 风暴是个残忍的野人

这当儿,船主拿起传话喇叭喊道:

“Cargate todo,hombres!①解开帆脚索,拉紧支桅索的滑车,放下下帆卷帆索!向西行驶!向海洋行驶!船艏对准浮标!船艏对准大钟!那里就是洋面。我们还有希望。”

①西班牙文;伙计们,准备起来!

“试试看吧,”博士说。

我们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下,这个海上钟楼式的浮标,在一八○二年已经除掉。现在年纪大的老海员还记得听过它的声音。它的警告往往是过迟了。

船主的命令马上就执行了。那个朗独克人当了第三个水手。大家都来帮忙。他们不但把帆索卷起来,连船帆也都卷起来了。他们扣好帆角铁圈,缚住角帆索和帆缘索;把护桅索缚在滑车的绳索上,作为后支索。他们用木头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这是使船舱不进水的办法。这些工作虽然做的时候有点混乱,可是做得很地道。现在单桅船的设备已经简单到凄凉的程度。可是就在单桅船收卷帆篷、尽量缩小体积的时候,船受到的风浪的蚤动却越来越大了。巨浪排山倒海地来了。

飓风像个性急的刽子手一样,迫不及待地宰割单桅船。一眨眼的工夫,咋喳一声,中桅帆刮下来,船帮折断了,护舱板刮走了,桅杆断了,各处都是爆裂的声音。船缆也松了,虽然锚结有四睛长。

暴风雪的磁力,起了帮助破坏绳索的作用。绳索断了,可以说磁力和风力都有功劳。各处的绳索部脱了滑车,没有用了。两颊——船头和屁股——船尾屈服在猛烈的压力之下。一个浪头带走了指南针和它的架子。第二个浪头把小艇带走了,小艇本来是按照阿斯杜利亚人的古怪的习惯挂在船架上的。第三个浪头把斜桅帆枪冲去,第四个浪头把圣像和灯笼一齐冲掉。

现在只剩下船舵了。

他们点着了一个用乱麻和柏油做的大火把,挂在船头上代替失掉的灯笼。

桅杆断做两截,上面的帆索、滑车和帆行乱七八糟的堆在甲板上,跟一堆破布似的,临风抖动。桅杆倒下来的时候,把右舷的船帮砸坏了。

船主一直在把着舵,高声叫道:

“只要我们能驾驶,就没有关系!吃水部很结实。斧头!斧头!把桅杆砍到海里去!扫除甲板上的障碍!”

水手和旅客疯狂地投入了紧张的战斗,这也不过是几斧头的事情。他们从船边上把桅杆推了下去。甲板上收拾干净了。

“来,”船主接着说,“你们找一段帆索,把我绑在舵上。”

他们把他绑在舵柄上。

他们绑的时候,他不停的哈哈大笑。他对着大海狂呼:

“叫吧,你这个疯婆子!叫吧!我在麦其洽古角见过比这还厉害的哩!”

绑好以后,他带着身临绝境的那种反常的快乐心情,双手把着舵。

“一切都很好,伙计们!勃格罗斯圣母万岁!向西行驶!”

船舷旁边的一个巨浪打在船尾上。在风暴里,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有一种猛虎似的凶狠的海浪,肚子贴着海面爬了一会儿,然后大吼一声,咬牙切齿的,霍地一跳,朝不幸的船上扑过来,撕断它的肢体。泡沫吞没了“玛都蒂娜号”整个的船尾。在黑夜与海浪的蚤乱中,传来了一阵撕裂的声音。等到浪花退去,船尾重新露出来的时候,船主和舵都不见了。

全都冲掉了。

舵和缚在舵上的人被浪头卷进万马嘶鸣的风暴里去了。

逃亡者的头目怔怔地望着黑夜,叫道:

“Te budas de nosotros?①”

①西班牙文:“你这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吗?”——原注

紧接着这个挑战的叫声,另外一个声音叫道:

“抛锚!把船主救上来!”

大伙儿朝绞盘奔去。他们抛锚了。单桅船只有一个锚。在这种情况下抛锚,锚到了海底就完了,因为海底是硬石头和疯狂的巨浪。锚索像一根头发似的折断了。

锚留在海底。

船头的破浪角上现在只剩下那个用望远镜了望的天神像了。

单桅船从此变成了一个顺水漂流的东西。“玛都蒂娜号”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刚才它还张开翅膀,几乎是恶狠狠的飞翔,现在却一筹莫展了。它所有的肢体不是被砍断了,就是脱衡了。它变成一个关节僵硬的病人,只能听任疯狂海浪的摆布。只几秒钟的工夫,一只鹰就突然变成一个少腿没胳膊的残废品了,这种事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

空间的啸声愈来愈可怕。风暴好像一只大得可怕的肺囊。它给这一片无边的黑暗罩上了越来越悲哀的气氛。海上的钟声绝望地响着,仿佛打钟的是一只残忍的手。

“玛都蒂娜号”像一个漂在水上的软木塞一样,听任海浪支配。它不是在行驶,而是随波飘流,随时随刻都可能像一条死鱼似的,翻转身来。幸亏船身完好,一点不漏水,所以没有翻船。船在水上漂来漂去,船板一块也没有松动。既没有裂缝,也没有路隙,舱里一点儿不漏水。这还算幸运,因为怞水机已经坏了,不能用了。

单桅船在滚滚的波涛中拼命地跳。甲板像一个患隔膜痉挛的病人作呕似的,不停地颤动。可以说它在想尽办法,要把船上遭难的人扔出去。他们死死抱住没有用的船具、船帮、横木、舷索、帆索、折断的船舷,弯曲的护船板和船上所有残存的东西,木板上的钉子把他们的手都割破了。他们不时地支着耳朵听着。钟声愈来愈弱,仿佛它也奄奄一息了。像临死前断断续续的喘息。最后连喘息的声音也消失了。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离浮标有多远?钟声使他们害怕,它的沉默又使他们恐怖。西北风把他们赶到一条可能是无法挽回的路上去了。他们感觉到一阵阵的狂风不停地赶着他们。船跟一个顺水飘流的东西似的向黑暗前进。没有比这样的飞驰瞎间更可伯的了。他们觉得前面、上面和下面都是深渊。这不是前进,而是沉沦。

突然间,喧腾咆哮的雪雾里出现了一团红光。

“灯塔!”遇险的人嚷道。